马路大学里的上进青年

njywlt 5月前 61


1991年夏天的高考,班主任为了增加我们的紧迫感,天天念叨高考就是百万大军挤独木桥,你们的升学率是七个打掉一个,生在东三省算幸运,中国的人口大省诸如四川山东的竞争更激烈,才子佳人众多的江苏浙江两省不能说激烈,简直是惨烈,十几个打掉一个。

回想起20多年前的高考,我的脑海中出现的并不是独木桥,而是年轻生命的绞肉场。我们之中的很多年轻人,搭上了人生整个青春期考上大学,但是,思想却直接进入更年期。

整个高中三年级,听到最多的就是老师描述上大学以后的各种好处。印象中,他从没讲过考不上大学该怎么办,考不上大学的人生还精不精彩,考不上大学的人生如何才能精彩。除了教我们挤过独木桥,通过知识改变命运,就是一次挤不过去,一定要回头再来复读的励志。那一年,我的同班同学落榜后直接跳下独木桥淹死了,最早一个和我们告别。

比不起高考状元们的大步流星,我一路小跑,进了长春著名的马路大学白求恩医科大学。所谓马路大学就是根本没有一个围墙围起来的传统意义上的校园,学校的各种建筑都散落在城市相对固定的一个范围之内。

我毕业后没几年的工夫,教委突然学习老外玩起了新花样,很多医科大学不复独立存在,例如我的母校,也是我们妇产科大主任的母校,也是现任协和医院第一大院长的母校,白求恩医科大学被合并到吉林大学,成为吉林大学医学院。同理,著名的上海医科大学也没有了,变成了复旦大学医学院,北京医科大学也没了,变成了北京大学医学院。

这件事的重大意义后人和历史会有答案,我并不感兴趣,我只知道大学还是那个大学,医院还是那个医院,吉大和医大的学生也从来没有把对方看成真正的校友,老百姓看病还是那么不容易,而且好像还越来越不容易。真正让我这个杞人不忧天,分不清处级和局级干部哪个官儿大,不知道国家政治局常委都是谁,只想收好病人写好病历手术台上拉好钩儿的小大夫当时特别纠结的是,这么改名字得扔掉多少印好名头的稿纸信封,得换多少公章,重刻多少牌匾,多花多少真金白银啊。

还让我如鲠在喉的是,更名后我和大量老校友失去了母校的原名,以前在向各个部门递交简历时我还可以用键盘敲出我母校的名字,但现在不行了,尤其是最近,不论报考各级职称考试,还是注册搜狐校友录和新浪微博,都是电脑弹出对话框让你选学校,我惊讶地发现,白求恩医科大学已经不在大学名列当中了,“娘亲校”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后来我想,那我以后干脆不提白求恩医大,干脆说最高学历,直接说自己是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博士毕业,但又觉得是在哄抬自己,豁不出去那个脸。我始终认为,我们70后这群人,高中毕业后考进什么大学还是很说明问题的,至于毕业后又念了什么硕士博士,这个BA那个BA的都不代表什么,诸多虚假浮云在其中。后来听说京城某几个知名重点小学在面试学生的时候要看孩子母亲的学历,而且要看她们的初始学历,这校长实在是太接地气、太了解中国人关于学历那点事儿了。

在很多人心里,包括我自己,协和是高不可攀的医学圣殿。当年,招生都是和北大、清华同步录取,要是把卫生部几大重点院校包括北医、上医、中山医等等比作五星级酒店,协和就是七星级的阿拉伯塔,医学院校里的战斗机。更早些年,协和多在江浙、两广一带招生,一水儿的江南才子,压根儿不在东北地区录取学生,这导致1991年的夏天,我爸捏着厚厚一沓报考志愿为自己宝贝闺女的前途大费脑筋之时,压根儿就不知道中国还有个协和医科大学。

总之,白医大和吉大两个马路大学捏在一起,成了一个大马路大学。

很多同学烧了教科书,所有的题签和卷子,焚毁那些让我们苦恼、煎熬、让我们的青春岁月枯燥、单调、最终一无所长的化学、生物、几何、代数、物理、政治、语文,包括教了我们一口哑巴外语,或者说出来动辄被嘲笑为东北大碴子味儿的英语书。

文科班的王路也要烧历史和地理书,被我给阻止了,我说:“留着给我看吧,我妈说上大学就是踏入半个社会,掉进半个大染缸,我也读读历史,不为深究过去,只为以史为鉴,多快好省地对付人生路上层出不穷的地痞无赖。我也读读地理,不为观天论地万物起源,只为分清伟大祖国的东西南北,知道上哪儿游山玩水。”

拿到录取通知书后,男女同学在学校大门口洒泪挥别,各自骑上自行车,作鸟兽散。

大志说:“我会给你写信的。”

大一的迎新生晚会上,我和文艺委员马刚合唱《我悄悄蒙上你的眼睛》。上场前,我们在宿舍一遍一遍练习,还自己设计了一些舞美动作,我俩从舞台两侧分头出场,他唱的时候,我装作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我唱的时候,他装作含情脉脉地看着我,等到合唱的时候,我们正式对接碰撞,手拉手向舞台前面走,配合音乐的高潮装作迸发出全部激情的样子。

马刚说:“你一准儿没谈过恋爱,拉手都不会,手指头僵硬,一点儿不自然。”

我当然不愿意承认,并且气急败坏地说:“谁,谁说我没谈过?你的手还太软呢,像个女的,而且还特爱出汗,招人烦。”

“男人手软有福,你不知道吗?”

“你就臭吹吧,要不是为了演出和集体荣誉,我才不和你拉手呢。”

大志来信,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问我开心吗。

我回信告诉他,正为准备节目的事闹心呢,演好了就开心,演砸了就不开心。

他回信说,你可真好胜,别想太多,轻松演就是了,即使演砸了,我也喜欢你,即使你唱歌跑调,我还是喜欢你,我不在乎你学习好、跑得快、跳得高、三大球都玩得来,我喜欢的就是你。有时间来成都玩吧,天府之国可不是吹的,有个叫万夏的诗人在一首牛X的诗里这样写道:成都,仅它腐朽的一面,就够这帮孙子们受用终生。

读完信,我一把把这对我摆在眼前火烧眉毛的卡拉OK演唱事业毫无帮助、百无一用的信扔进装着生活杂物的抽屉,心想,这诗人也太能吹了吧,我还已是英雄懒得承认呢,我还浑身是伤懒得说疼呢。什么快乐,开心,有毛用?此刻,我什么都不想,就想在晚会上一鸣惊人。

那时候我们已经学会并且惯用“见字如面、纸短情长”之类的暧昧酸词儿代替冰冷僵硬的“同志你好、此致敬礼”,后来我才知道,并不是我们终于学会表达爱了,而是被资产阶级思潮给自由化了。

年轻总是少不更事,多年以后,当我和大志尽情嘿咻同时达到各自的妙不可言、浑身是汗像两只青蛙一样恣意张开手脚搂抱成一团的时候,我想,原来做爱竟然可以如此火爆和劲爽,这傻小子写几百封情书多年如一日地追一个其貌不扬的姑娘累不累啊?写那么多纸短情长有毛用?还不如直接写“纸短屌长”来得实际和高效呢!

我和马刚一直搭档唱歌,从班里唱到系里再唱到学校,最后唱到附属医院的新年联欢会上,唱完了舞台下面哗哗鼓掌,我俩各自收获自己的虚荣谢幕而去。

马刚因为在主持和拓展文艺工作方面业绩骄人,从班里干到系里,最后到学校文艺部去了,毕业之前还入了党。除了唱歌和考试,我和马刚从来不在一起玩。

每次考试,马刚都负责给我占座,目的是让我永远坐在他前面一排。

越是平时不努力学习的、上课经常迟到缺席的,考试这天来得越早,当然,也有学习特好来得又早的,那是想拿年级第一的精英选手。更多同学不靠天时地利人和,就靠自己,开考之前早早占座,把答案的关键点抄在阶梯教室的桌子上。白求恩医科大学阶梯教室的桌面没有一张是没有字儿的,还都不是文科学校常见的涂鸦、骂人或者打油歪诗,全都是从基础到临床最难背的稀奇古怪的提纲、单词和字眼。

我总是几乎最后一个进考场,在大家的注视下享受那几秒钟有文化有知识乐于奉献被人需要的快感,坐到马刚给我指定的座位上。那一刻他看我的眼神,比任何对唱时候的眼神都亲切。

考试多是一半选择题一半问答题。我把ABCD写得超大,写在每个题干的最前面,马刚天生一副好眼神,从来都能一个不落地抄去。然后,我再把问答题的答案写个要点,想方设法传给他,他根据这个纸条自己添皮加肉,都能糊弄个大概及格。

当年白医大的规矩是作弊当场被抓的话,要给处分,功课补考,而且补考的时候不管你考多好都按60分计算。最坑爹的是,人家别的大学本科都是60分万岁,念四年毕业,我们医科大学至少念五年,课业又重,从生化、生理、生物,到系统解剖、局部解剖和断层解剖,每一门都要死记硬背。江湖上都说,学数学的学好数学就可以了,学物理的要学数学和物理,学化学的要学数学、物理和化学,而学生物的数学、物理、化学和生物都得学。学医的够苦逼吧?我们学校偏偏规定70分才算及格。

那次我们正遇教务处四大名捕之一的魏胖子监考,四大名捕的厉害在于每场监考都能抓出一个作弊的现行出来。

前面的选择题我和马刚照常行事,顺利转移了答案。鉴于名捕在场,我一直不敢把写好的纸条传给他,眼看考试还剩30分钟了,我向后溜了一眼马刚的卷子,后半部分大半还是空白。我收拾好文具和书包,拼死一搏把纸条丢给他,然后拿起屁股下面的坐垫,头也不回拔腿走出考场,生怕被魏胖子揪住。

中午,我在食堂门口碰到马刚,问他:“最后弄得怎么样,能过吗?”

他一脸沮丧地说:“这回死定了。”

“你老兄不会一眼书都没看吧,还是时间不够了?”

他把烟头儿用惯弹吉他练得准确有力的手指弹出去老远说:“纸条儿倒是顺利拿到,可你走后,魏胖子一直站在我身边儿,我攥着纸条的手一直都没敢动,后来好不容易把他等走了,我打开纸条一看,字儿都模糊得看不清了,哎,我手出汗确实太厉害。”

我说:“还老说什么手软有福,我看是的卢妨主,赶紧剁了吧。”

他说:“嗨,蚊子来例假,多大个事儿啊?不值得我剁手,还得留着弹我心爱的吉他,泡不到妞儿的时候,还得用它们解决我下半身的问题呢。”

买了午饭后,我们挑了靠窗的一个位子坐下,一边聊天一边用不锈钢勺子灵巧地挖掉切得硕大的土豆块儿上脏兮兮带着泥的疤结,再顺势撕掉食堂从来不在下锅前削掉的土豆皮,开始顾自忙活起饥饿的嘴巴和空瘪的胃肠。

马刚吃得快,先回宿舍了,说自己还要抓紧时间再看几眼书,准备下午的考试。

我走到水池旁洗饭盒的时候,看到魏胖子正从二楼的教职工专用楼层下来。

可能是心虚,或者担心考试紧张后满脸的通红暴露内心的秘密,我打了个招呼后赶紧埋下头继续洗饭盒,直到用余光确定魏胖子走了以后,才直起腰来。

出食堂的时候,又看到魏胖子,他把饭盒夹在腋下,站门口大杨树下抽烟,好像在等人。

大杨树是回宿舍的必经之地,我只好走过去,想打个招呼赶紧溜。

结果却被魏胖子叫住了。

“张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句老话儿听说过吧?”

“嗯,魏老师怎么说起这个?”

“我监考总是抓学生,你们是不是特恨我啊?”

“没,没有,就是怕您。”

“其实你们都不懂我,你知道我这么多年抓的都是什么样的学生吗?”

“不,不知道,什么样的啊?不都是现场作弊的吗?”

“考试作弊就和偷盗、通奸、说谎一样,是伴随人类产生至今从未断绝过的事情,其实本来也不是什么丑事儿,偷着翻书的我一般不抓,最多也就是往他身后一站吓唬吓唬拉倒,这种学生多属临时起意,激情犯罪,再说了,翻那几下子书估计也抄不到什么。”

“哦。”

“事先把关键词、重点句抄在桌子上的我也不抓,因为首先没有证据说明这就是他写的,其次,根据个把关键词就能联想出一大段正确答案的也算好学生。”

“哦。”我一边心里打着小鼓,一边不无好奇和八卦地听着,一边不自觉地应承着。

“但是有两种人,我是必抓。”

“哦?哪两种人?魏老师。”

“一种是预先做好小纸条的,偷着拿出来打小抄儿时还一副神鬼不觉的样子,这是有预谋犯罪,我必抓,而且这种学生多是单兵作战,一是人品差无处化缘,二是干坏事儿的时候过于自信,有个人英雄主义倾向,将来很可能成为唯成功论的机会主义分子。”

“哦?那还有呢?”

“还有就是卷子一眼望去已经答得满满登登,不仅及格没问题,至少已经90分的。这种学生作弊,纯粹就是为了得满分、拿第一,属于贪心不足蛇吞象,多数是把荣誉看得比什么都重,即使有好成绩将来也多是没什么大出息、做不出什么大成就的鸡贼型选手,我必抓。”

“啊?还有这样儿的啊,该抓,能过关就行了呗。”

“其实往讲台上一站,教室下面你们那点儿小动作小眼神儿我都看在眼里。我给你们外语班监考过几次,你和马刚那点儿小猫腻别以为我不知道,没抓你是因为觉得你丫头心底有几分江湖义气,这在女生身上,尤其是学习好的女生身上不常见,算是美德。我没抓那小子是因为他虽然学习差,但人品不赖,一直有你这么个学习好的丫头大考小考带着他。对了,你俩是不是在谈朋友啊?唱歌的时候配合得特好,我们都爱听,跟叶倩文和她那个小胡子相好儿似的。”

“我俩真的不是那种关系,魏老师,顶多算是个知心不换命的哥们儿,他喜欢大眼睛双眼皮儿,漂亮的,我根本不合格。”

魏胖子嘿嘿一笑,把烟屁股在大杨树干裂的树皮上用力捻灭,说:“走了,下午还接着考呢,碰上我算你们运气,以后小心着点儿,白医大的四大名捕不是吹的,要是碰到正因为第三者问题大闹离婚的杨大名捕,一把年纪还没嫁人已经开始闹更年期的周大名捕,你们俩这种全校闻名、舞台上经常扮演双宿双飞的主儿可得悠着点儿。实在不行,哪怕考完了去做判卷老师的工作都行,千万别冒险。”

“还能这样做工作?”我很吃惊。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愣装工业酒精?真纯还是假纯(甲醇)?”

“您说这个,我,我真不懂,魏老师。”

“真正厉害的学生都是把准备工作做在最前边,你们还没开考呢,人家都拿到试题了,不仅如此,连教务处专门的考试用纸都能拿到,事先照书抄好答案,考试的时候也装模作样地答题,考试结束交卷的时候趁乱交上去事先备好的卷子就搞定了,毕业留校的医大子弟很多都是走这路子,就你们一群懵懂无知的傻孩子,豁出去自己小命儿还玩互帮互助的感人大戏呢。”

其实,医大子弟多年来偷内外妇儿四大科还有重头戏毕业考题的事,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说了,于是,更加相信魏老师说的是真的了,反而一时接不上话茬。

“行了,不说太多了,说多了你就凌乱了,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的真纯下去好,乖乖念书吧,天道酬勤,学到的知识是自己的,谁都偷不去,况且你们将来是要当大夫的,是要治病救人的,玩不得花哨。”

魏老师从裤兜里掏出烟盒,用手弹了弹,就像仰头喝汽水儿一样从烟盒里叼出一支烟,他点烟的瞬间用打火机点着,除了有点胖,和《纵横四海》里的小马哥有相当几分神似。据说他在学校上班纯粹是为了照顾革命老爸的情绪,私下里他和堂哥做着覆盖东北三省的巨大生意。

我连说:“谢谢,谢谢老师提醒,老师再见。”然后带着一脸思索,脚底板抹油,赶紧溜了。

下午考完试,我把魏老师说过的话告诉了马刚,顺便提醒他是不是去找药理学老师做做工作,请她判卷子的时候手下留情,他说:“算了,听天由命吧,考都考完了,没鸡巴招儿。”

“还有两科没考呢,这学期我光顾跟着校队练乒乓球了,我自己也不是特别有把握过关,你今天晚上少睡点觉,赶紧看书,或者动脑筋想想,看看能不能也找人套到题?”

他说:“你想什么呢?当我是医大子弟吗?放松点儿,拿满分虽然不容易,过关还不是太难,没鸡巴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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